熊赐铨先生（1936-2021） 遗著《劫波苦渡》

熊赐铨先生（1936-2021） 简介

编者按：

今打开我与熊赐铨先生（1936-2021）2018年12月1日的电话录音，才回忆起当年我跟老人家的谈话内容。虽然他的《劫波苦渡》有不尽人意之处，但在讲述历史方面，却做到了让某些经历及见闻“不烂在肚子里”这个历史责任——在政权更迭、风云突变之下，他把他曾经“幼小心灵”的疑惑和恐惧都写了出来。我对老人家说，以我在黔东南的接触面而言，或者是我的局限性，但我目前真的没有看到哪个黔东南的亲历者写出那个时代的“证言”。2024.3.7，16:01

熊赐铨老人是好友潘年钢的中学老师，是原黔东南州政协副主席熊赐新的堂兄，其《劫波苦渡》成书于2018年6月。2003年10月，我去北京时见到老人家，闲聊知道他在文革期间受尽磨难，所写日记、文稿皆被抄毁，我当时鼓动老人家务必重操文笔，把经历和感慨写出来，我能感觉到老人家仍心有余悸，不愿回首往事。当我在2018年10月听年钢讲到其师书作时，我第一感觉就是当年我的鼓动起了作用——但当我在同年12月1日与老人家通话后，他已经记不清跟我这个晚辈有过接触，当然更无从证实有我在北京鼓动老人家再次写作的往事。《熊氏老宅回忆》让我看到了黎平翘街熊氏家族的兴衰荣辱，一个中医世家——“熊回生堂”的飞来横祸。时隔多年，熊赐铨老人悲愤难平，“老宅是先祖悬壶济世，为民救死扶伤，艰辛治业创下的遗产，决非所谓‘地主’剥削所得！”2024.3.7，16:03

熊氏老宅，坐落在黎平县城的东门荷花圹下边叫“二郎坡”，现在的步行街，即红军长征纪念馆的那条街。黎平人都叫它“步步高升的熊家大宅”。

何谓“步步高升”呢?因老宅是依地势而建，前低后高，整宅设三进两院、两园，前后总高差12米。总占地面积约近2000平方米，总建筑面积约近1000平方米。

老宅为明清式建筑，粉墙黛瓦，翘角飞檐。为防火患，两旁山墙高过屋面，与临屋不相接，俗称防火墙。内屋木质结构，明堂楼阁，檐下曲板，花格木窗，镂空撑拱挂落，花牙雀替，雕饰精美，古朴典雅。整宅厅院分离，布局严谨，通风采光良好。

老宅与东城明清古建步行街融为一体，很有江南“徽派”的建筑风格。老宅两旁是相馆、药店、杂货店、餐饮、缝纫、皮革、铜制、会馆、祠堂、戏院、教堂等鳞次栉比，为县城最繁华的地段。

老宅临街的三间前房是中医中药店，门头上安有一长方形、黑底鎏金“熊回生掌”匾额。四字楷体，写得十分端庄、有力、有气势。匾额名霸气豪放，彰显着店主人医术高超，有让病人起死回生之寓意。1949年我看到的匾额虽然显得老旧，远不如最初挂上时那样闪闪发光，然因年代久远更彰显出它不同寻常的辉煌历史。

小时候听父亲说这药店源于高祖太公从江西跑长毛(即洪 秀全起义反清)，受清政府的反宣传而逃到黎平以卖药、看病为 生的。祖父以及父辈们那一代人大多都是各自到外地营生，家中只剩一位八叔，但他不守业、不经营，药店便停业了。这匾额几十年来却一直没有取下。想起有一天，我放学快到家时，遇一侗族男子用那夹侗夹汉的口音说：“老弟，我找‘熊回生掌’开单拣药呢!”我指指那匾额说：“就是我家，但多年不开了。”他听了很是失望，站在那半晌才悻悻离去。他走了，而我却在想中药店还有几家呢，可他偏要找好多年前就停业了的“熊回生堂”。这说明祖辈们的医术、医药在人们心中有着很高的地位。

三间前房的分工有所不同。1949年前的中药店，谁家都是把中间那间用着通道，让里屋人出入以及病家等待看病、取药之用。左间是四公开的“文翰堂”书店(四公去世后也就不开了),现墙上仍有“文翰堂”字迹。右间是中药店。

说起右间的中药店，儿时的我为了满足好奇心，常常一人摸进去玩耍。因药店停业多年，里面蛛网满布，尘埃厚厚一层。那中药柜紧贴着墙摆成一个半丁字形，占据了两方墙壁；柜顶离墙顶仅有不到半公尺的高度，上面摆放些装药的瓷瓶。柜台也摆成一个半丁字形，上摆有膏、丹、丸、散的药瓶、药罐。中药柜全是些抽屉，不少于百数个，每个抽屉上都贴有各自的药名。我十分的好奇，拉开抽屉抓出一把把药来闻一闻、看一看，与之把玩。只见那陈皮成五角形状，一扎一扎的，每扎约有五、六寸长，很是整齐美观，加工十分精美，不像如今的陈皮一点不成形。那相思豆亦觉奇特，一颗豆竟然有半边是红的，半边是黑的。而那杜仲就更神奇了，一片杜仲一折一拉竟拉出了白亮如蚕丝般的丝，丝越拉越长。还有那金毛狗(一种全身长满金黄色短毛的草根块)很象如今婴幼儿玩的袖珍犬玩具。

药店上方是两开间的附属房，约90平方米。后面有小拱门 通往药店小天井；从小天井拾七级台阶过铁皮大门，就是第一个院子(天井)了。院子左右两侧是书房。

铁皮大门靠药店这面墙头上写有“江陵世第”四字，两边的对子已记不清了；铁皮大门内靠院子的这面墙头上写有“紫微高照”四字。

院子地面由青石板铺成。院子右墙角用石块镶成一个四边 的花坛，里面栽有一株高至二层楼栏杆的秋海棠。花开时节满树彤红，很是艳丽，让人十分赏心悦目。初春时节，常有成群家雀飞来欢跃枝头“叽叽喳喳”,很有生机。花坛上方高墙书有竖写的“岁岁平安”四字。四字外框大约有三米多长、一米五宽。父亲告知：那是慈禧所书(当然是拓来的)。“岁岁平安”的两边是一副对联(也记不清对联写的是什么了),但对联是用湖青色所写(湖青带浅蓝色)。记得我在上高小时，父亲曾叫我用湖青为之加色，使之更加的醒目。

自院子拾九级台阶至二进正堂檐廊，正堂大门上方悬挂着长方形黑底馏金“德重术精”匾额。字庄重、刚劲，落款是黎平府台赠(黎平那时是府，一府管几县，好似如今的专州。属虽已老旧，但它那内在的精神激励着我熊氏子孙应世代传承)。 廊檐的边柱上附着半圆凸出的、黑底金字的抱柱对联，檐廊顶下悬挂着一对精美的走马宫灯。

堂屋正中龛台上供奉着列祖列宗牌位和药王菩萨，尚记得龛台神榜文字是“天地君亲师”,横头是“祖德留芳”,亦是黑底金字。两边有对联上联：自有衣冠隆俎豆，下联：惟将霜露感春秋。堂屋左右两侧的墙面亦嵌有半圆凸出的立柱，立柱上亦有黑底金字的抱柱对联(遗憾两边的对联记不起来了)。龛台前是一张较大的四方桌，桌子四边各放有长条的二人凳。堂屋左右两侧靠墙亦各放有两把木质圈椅，圈椅中间是茶几。堂屋两侧是卧室套间，左右墙砖与木壁间各有一道狭长的暗仓。通过堂屋中门过后厅出至2米宽后檐廊，左尽头有一侧门通往刘家巷。

侧门内侧是楼梯口。上至二楼，有三间楼仓，分装药材和米谷。仓外是宽阔的敞马楼，左右两侧延伸至左右两书房二楼，成凹字形楼面。与楼梯口相对处有两道小木梯通往二楼屋面。屋面上设有12平方米的白铁皮晒台，供晒药材之用。还有一半放有十来米长的几层书架，书架上摆满了许多陈旧的书，大多数的书是四公用木板刻好后再印成的。还存有许多刻印木版。我上小学时曾在书架上翻到过几本欧体字帖，用来学写毛笔字呢!另一半是有好几米长、几层高的药架，存放着未用完的各种药材，如肉桂、甘草、杜仲之类。

正堂屋子后面是第二个院子(天井)。院子离正堂屋子2米宽，高出正堂1.2米，靠近正堂的正面用石砌了挡土墙。中间，两边各有七级台阶。拾中间七级台阶上至第二个院子(天井)。拾两边七级台阶可上院子两侧的走廊至三进制药间和厨房。

院子地面是用小鹅卵石嵌成，院子中路两侧各栽有一株金桂，一株银桂。八月间花开，满院飘香。

厨房中间是一牛角形状的砖砌灶台，右侧是制药间；左间放有大案板、碗柜；左后边拾十二级台阶至厨房后门宽3米的内廊。内廊右端有一备用间，即是制药间的二楼。

出后门进两扇木门，便是稍小的一园子和厕所。园子为花园、菜园。园子右角种有“十月竹”,有的地方叫“孝子竹”。传说古时二十四孝之一的某孝子，他老母亲生病了，什么也不想吃，只想吃笋。但这时已是十月，自古三、四月才有笋，十月哪有笋?孝子无计，只好守着竹哭诉，哭着哭着因疲劳睡着了。可能是他的孝心感动神灵，当他醒来时看到满是笋子，后人便叫“十月笋”。从那时起我们才能在十月间吃到了笋。据说这季节的笋是最为可口的呢!当然，这只是传说。

园中多种花木应季绽放，四季瓜蔬应时栽种，还有一株水晶葡萄。秋天一串串晶莹剔透、碧绿圆润的葡萄挂满了整个藤架，散发着令人喜悦、香甜的味道。那时剪葡萄是我最乐意做的事。

穿过菜园，拾七级石阶出木门就是一个约有好几亩地的大园子。大园子四周是有土墙围着的，与后墙相隔不几米就是黎平中心小学的教学楼。

大园子里有三棵大树。一棵是古老的，疙疙瘩瘩的，特别粗大的板栗树；它虽老，但每年照常结出许多大板栗来。小时候对它不自觉的有种崇敬之感!有一棵是鹅梨树，也老得斑斑驳驳，多年前就只能结出几个梨来了；它的边上有一株紫葡萄顺着鹅梨树主杆攀沿而上。每看那梨树就像老之将至的人，总令人生出几分怜惜来。另一棵是有几丈高的鸡爪树，它正值壮年，长得十分伟岸，每年结的鸡爪繁多而压枝。霜降之后的鸡爪有一种好似蜜蜂的香甜，小时候很爱吃。园子右侧还种有枇杷、李、杏、桃等。

大园子主要是用来种植中药，有杜仲、麦冬、月季、化骨丹等，还有一些父亲未告知的中药。但也有两大块菜地。小时还和母亲一起种过黄豆呢!

1949年前听父亲说高祖携眷徙黎，挑着药担走街串巷、摆摊设点，为民看病施药，先是租房居住。高祖行苦志坚，宿星夜寐，经十余年艰辛创业，于县城繁华地段购置房产。从此就有了“熊回生堂”。高祖以仁德治店，以祖传古方助推，以医效立信，不仅黎城，且方圆几十里外的病家都上门求医。“熊回生堂”声誉日增，奠定了此后传承四代中医的基础。

高祖有三个儿子，两个儿子仙逝无后，仅留存一子即曾祖。 曾祖有五个儿子，即祖父。五个祖父共有十个儿子，即父辈叔伯。最初五个祖父和睦共同生活于老宅，后大祖父遵父命携款赴古州(今天的榕江)开“熊回生堂”分店；三祖父外出读书，后从政在外(曾当过沿河等县的县长);五祖父出外经商；仅有二祖父(我的祖父)与四祖父在家。二祖父接管“熊回生堂”,他励精图治，踵事增华，再创佳绩，“熊回生堂”达鼎盛时期，熊家“药罐子”享誉全城及周边地区。四祖父开“文翰堂”书店。

十个叔伯中的大伯、二伯随大祖父住榕江。因没有买田土， 成分就被划为贫农。三伯父遵父命携款赴贵阳开“五福堂”中医中药店，“五福堂”信望誉满全城；因买了田土，成分也被划为地主。家父(行四，号云龙)1949年前住在贵阳，因日本鬼子的飞机两次轰炸贵阳，祖父屡次来信叫父亲回黎平，父亲只好携家眷搬回；不久祖父去世，父亲分到了田土，后成分被划为地主了。五叔和八叔在黎平有田土，成分也被划为“地主”。六叔、十叔在黎平没有田土，因而成分没被划为“地主”。七叔、九叔早逝无后。

老宅由二祖父和四祖父住着。四祖父去世后，他唯一的儿子七叔也过世了。二祖父去世后，三伯(二祖父的大儿子)给八叔(二祖父的小儿子)购置了隔壁王家宅院，八叔搬出，老宅就空着了。

抗日时期国军驻扎黎平，有一分队住进了老宅；鬼子投降后，国军撤离。那时，有的叔伯提议把老宅当作熊氏家祠，有的叔伯则认为老宅不符合家祠格局,有的叔伯提出老宅无人居住会越来越破烂，提议让在黎平无住房的家父去住，所有的叔伯一致赞同，就这样我们全家搬进了老宅。

记得住进老宅前，家父请了不少人去打扫了好几天，清扫出许多担垃圾，又重新粉刷了墙壁，更换了堂屋右间卧室后间的两棵边柱。1949年10月后父亲成分被划为“地主”,土改时老宅被误认为是父亲一人的宅子，加之父亲又被八叔诬陷，就被入狱关押了。一个半瘫痪的老母亲和两个未满十六岁的孩子也被撵出离城二十余里的“黄土田”种田，顶戴地主分子的帽子。

熊氏老宅被武断没收充公后，分给了几户所谓的贫农住。他们只住屋，不修屋，如今正屋已破烂不堪。后院、小园子和大园子，被多家居民抢地修建了楼房。只有门面房沾“纪念馆”的光还基本保存着原样，同时还开着店。

如上所述，老宅是先祖悬壶济世，为民救死扶伤，艰辛治业创下的遗产，决非所谓“地主”剥削所得!

每次回黎平，都会到老宅看看，过往生活的点滴犹如昨日。

叹时光之短暂，时世之变化!望破旧残缺之老宅，心情复杂而深感凄苦!

注：爸爸写的“老宅回忆”此文因与家谱中所述有所出入，为求统一， 2018年，我在审校此文时，部分文段得以参照陪叔编写的《熊氏家谱》六卷中《黎平熊氏回生堂百年老店》一文。在此感谢叔叔之美文!

醒甦

二零零七年七月